永远在跳。

魂归乡

  我梦见了茂陵的雪。

  那年的雪很大。我才十岁,宗族里鲜有同辈的玩伴。我从小就是一个人。父亲天天住在军队里,一回来就要查我功课体格,而母亲只会更严厉些。祖母是羌人,留给父亲和我一张高鼻凹眼的脸。茂陵没有这样的孩子。所以我宁可缩在府里,也不愿意出去受他们眼色。我从小就是一个人。

  雪有多大呢?推门的时候我要用力推才能把大雪别开,一出门不小心摔了一下我就趴在雪深处了,走路时用手把腿拔出来才能继续走,在外面呆了不到一柱香时间我就全身白了。

  多好啊,满世界里的白色精灵,多好啊。我就躺在雪里吧,就躺着,就很好了。不用打拳,不用背书,就很好了。

  然后他来了。

  他说:“大哥,地里不凉吗?你为啥不起来?”

  我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煞风景呢!他笑,笑得可傻。他说:“大娘让我来看你去哪疯玩哩!”

  这是我的从弟,马岱。七年前,小姑在大雪环抱茂陵城的时候把他生了下来。母亲抱着我去看。我说:“噫!这是个什么猴子?”母亲狠狠地敲了我的脑壳。很疼,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敲他脑壳泄愤。现在他从小猴子成了小孩儿,顺眼了不少,可爱了许多,我也就不那么想敲他脑壳了。我经常和他说:“你得谢谢你自己,要不是你长的周正,你不到一岁就能让我给敲傻了。”他就是笑,他觉得大哥说什么都是对的。

  所以我说,我没疯玩,倒是你,你怎么来了?

  他说:“下大雪啦,我一个人在家无聊,挺想大哥的,我就来了。”

  我们有一整年没见了。除了过年他爸带着他出来串门,其他日子里我们没机会碰面。而过年时候的见面匆忙又充斥虚假的寒暄,不如不见。今天是腊月初八,腊八节的开始,他可能提早被放出来了。

  院子里种着一课老梅,据说是从马援老祖宗那辈儿传下来的。扯淡,我才不信。四十三那年回老家仔细看了看,哪儿有那么老呢!可是当时是深信不疑的啊。马岱小朋友站在梅树底下,有点累了似的往梅树上一倚,顶落了一片白梅汇雪落在他肩头,粉雕玉琢的小孩儿,好看极了。

  我抽了抽嘴角,说不出的喜怒。于是上前帮他拍干净棉衣外的雪,带他回屋喝苗妈做的腊八粥。

  我醒了。这个梦从我投刘备的那一天开始就紧紧扼住我的咽喉,像一口温柔的慢性毒药,侵蚀着我所有的野心和不甘。它是一支号角,号召我回故里。从前的我,是走向明天,慢慢慢慢,我开始走向死亡。安乐是英雄最好的墓塚。

  无力的手被另一只手握紧,是熟悉的感觉。熟悉的茧,熟悉的温度,熟悉的掌纹。迷蒙的双眼还看不清周遭事物,温暖的话语便熨平了心口的不安。

  “兄长……”

  太好了,最后守在我身边的是阿岱。

  家人似乎永远会站在你旁边和你一起面对某些事情。亲情,不一定有关于血缘,但一定有关于人和人之间的爱意。他们以十二分的真情对待我,我是一定要以十二分努力为他们报仇的。可惜了,大仇不偿。

  “伯瞻,我想喝腊八粥。”

  他点头应下,转身,走了。

  父亲,母亲,休弟,铁弟,蒙弟,杨娘,董娘,阿秋。离我而去的亲人排成队来看我。或是生离,或是死别,乱世之中得到的应有的下场。如今我终于可以把担子放下了。对不起了伯瞻,交给你了。

  被药石腐朽的皮骨动一下都是那么艰涩。挪到案旁,就着阿岱上疏未干的笔墨,写一纸笺言留给生人。一缕灰魂就此归去也。


  “超碌碌四十年,不留毫厘功德名爵予后人。父母为戮,妻子不成。惟幸留有一双儿女成人,不劳族亲。岱可延居此宅。令有奏疏一,望伯瞻代为转交。”

  “臣门宗二百余口,为孟德所诛略尽,惟有从弟岱,当为微宗血食之继,深讬陛下,余无复言。”

评论
热度(45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许慎卿 | Powered by LOFTER